(菲律滨安海经贸文化促进会编，刊头题字：许贻群。作者：林素玲、温任平。原载2024年4月6日菲律滨《联合日报》。)

《菲华短篇小说》

回家的“榴梿”｜林素玲

（一）两棵榴梿树下的秘密

无风无雨的午后，一个不热不冷的十一月，是菲律宾达沃市最凉爽的气节，气候温暖，温度大概在77—88°F 之间。刚刚才下了一阵毛毛雨，好似被上天满满恩典淋浴的大地，散发着芳香的泥土味，天空也被画上一道彩虹，淡淡的金黄色笼罩着整座城市。高低不平的房子，街道的车辆仿佛与大自然的光彩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一幅充满活力又温柔的色彩描绘出美丽城市的画面。

在一个略显古旧式的庭院里，吴思华蹲在两棵榴梿树中间，这两棵树见证了飘扬过海，一家四代人的故事，陪伴着他们在每一个欢笑、哭闹、争执的日子。思华小心翼翼的在树旁挖土，右手拿着小铲子，左手拨弄着已剥开的土壤，很轻很轻的怕触伤了树根，也担心吵醒了土里沉睡着的灵魂。约半个小时后，已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小坑，里面有个小小的瓮。思华双手捧着另一个小瓮，很不舍的抱在怀里，然后举起靠在唇边，闭上双眼挥泪吻别。

两个精致的骨灰坛，将并排埋在大地的深处，以丰硕的土地为被褥，与缠绵喋喋不休的树根一起进入梦乡，一个很美、很遥远、很踏实的梦。思华抚摸着两个坛子，好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哄婴儿入睡。她以最慢的速度把泥土盖上，又轻轻把上层的泥沙压平，最后把两个花盆置放在上面，花盆写了几排字，吴长龙、古律士‧玛丽亚和日期。两个花盆的旁侧也各有两个花盆和几行字，吴振中、徐梦海。

两棵树中上方都绑着粗糙的蕉麻绳子，中间一块弯弯下垂的彩色帆布，雷耶士‧伊莲很懂事乖巧的观看着思华把事情做完，才开口说话。

“妈妈，外婆和外公睡着了吗？他们在天堂终于见面了？”

吴思华抬头看着女儿，用食指放在唇上发出“嘘”的声音，意示女儿伊莲不要大声讲话。伊莲点头微笑并挥手让思华站到她身后推动布摇篮。

摇篮上下移动，摇醒了许多藏在思华记忆里的故事。就连这个摇篮和榴梿也被她妈妈玛丽亚编成感人的歌曲。她把菲语的榴梿和摇篮，durian、duyan两个读音接近的词语连想成父亲和公婆的思乡曲。当时她跟伊莲一样大的时候，曾好奇为什么要种榴梿？为什么是两棵？为什么中间系着一个布摇篮。或许事情并不复杂，不就是达沃市有许多人种植榴梿，布摇篮系在两树中间，夏天可以乘凉，工作后也可以放松休息，享受半城市半乡村无事小神仙的境界。郁郁葱葱的绿意，甘甜芬芳的空气，躺在摇篮里轻轻摇摆，把双臂伸展在天空闭目养神，想像自己成了一只飞鹰，在雄伟的山脉上方，在清澈见底的河流映照蓝天，优雅地飞舞。再飞到先祖、先辈的家乡，多么洒脱自由。

（二）durian摇到外婆桥

“妈妈，妈妈，喂，吴思华！您怎么不动了呢？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看您嘴角都成了弯弯的月亮。”

“哈哈，让我唱一首外婆自编的小调……”思华清了清嗓。

“啊~～我的家乡在远方，太摇远了／种一棵榴梿，表达我留恋的心思／孤独的榴梿整日望着天空／听着庭院人们讲的话语／听不懂听不懂啊～～／好孤单好寂寞／再来种一棵榴梿／从今两棵树相对望接连理／你对着我含情脉脉／我看着你情意绵绵／亲爱的榴梿亲爱的榴梿／再忍耐再忍耐／我们很快就把根伸展到世界／主人用粗糙的蕉麻把我们系在一起／不分开不分开啊～～／／你听到主人喊夹着的一个帆布叫什么／是duyan还是durian／duyan也好durian也好／可能是因我们的名字而取为duyan吧／／啊～～／duyan，duyan摇呀摇／把durian摇到外婆桥／外婆看了请duyan吃durian ……。”

伊莲听得很入神，“哇，外婆真是一个艺术家。”

“是的，她喜欢画画、唱歌、跳舞。”

“那她与外公的爱情故事一定也很甜美吧？”

吴思华这时皱起眉头，发出长长叹息，“没有，她跟我一样，是爱情长跑。”

听邻居说，当时太公吴振中坚持不赞同儿子长龙娶菲律宾女孩古律士‧玛丽亚。他们两人是大学同班同学，近水楼台，自然谈起恋爱。他们瞒着父母，怀了思华之后才告诉双方家长的。两个家庭都极力反对这门婚事。

“那妳怎么知道这些事？”

“一半是婆婆，也就是妳的外婆玛丽亚告诉我的，一半是邻居顿尼透露的。”

伊莲Ｏ型的小嘴“喔”一声。小脑子马上又问，

“为什么妳說跟妳一样呢？”

“因为我要嫁给你爸爸雷耶士‧安迪时，妳外公也阻止了。”

“为什么？他自己也经历过，为何还不能理解？妳是不是也怀了我，他们才勉强答应妳和爸爸结婚？”

思华瞪着大眼睛捏了伊莲的大腿，“妳这小精灵，当然不是！我还跟他们辩论，把我听顿尼太太讲的，搬出来堵住他们的嘴。”

“厉害，妈妈万岁！说来听听。”

“算了，妳这小孩怎么如此鸡婆。话太多了，快去写作业。”

“就最后一个问题，将来您希望我嫁给华人还是菲律宾人呢？”

思华突然安静下来，意想不到现在的孩子如此成熟，哎，是不是自己对孩子的教育太放任了。

“妈，您犹豫了，是不是也跟外婆和外祖母一样？”

思华满脸通红，“是天下父母心！快去写作业吧！”

（三）卡达亚万节

天未亮，吴思华已帮着准备一些食物。她摘了几朵花，放在榴梿树的几个花盆前，虔敬的礼拜。没有烧香或其它仪式，她喜欢这种简单、安静的方式对人生的某些留恋情节表示怀念。达沃市的卡达亚万节 (Kadayawan Festival)，学校放假，伊莲穿上了粉红色的花裙与妈妈很有默契的来献花。

“妈妈，今天爸爸和干哥哥大卫要从美国回来。我太开心了！”

“是啊，他们会直接去参加市政府的游行庆祝会，我们直接去与他们会合。”

卡达亚万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是达沃市庆祝友好问候的节日，如世界各地的丰收节，大街小巷有舞蹈游行、烟花表演、街头小吃，榴梿柚子令人垂涎、花卉花车、选美比赛等等，喜气洋洋，非常热闹。对思华来说，那天有甜蜜和痛苦的记忆。

几年前的那一天，思华代表学校上台参加选美，潇洒的雷耶士‧安迪捧着一束新鲜的玫瑰花，当众在台上向她求婚。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时思华的父母亲长龙和玛丽亚冲上台，大口破骂女儿和安迪。

“说，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思华！”长龙指向安迪。

“爸，您太过分了，我们俩人是真心相爱的。”思华苦笑着说。

“别傻了，他一个穷小子，能养活妳吗？乖，听爸爸的话。别跟他交往了。”玛丽亚也苦苦相劝。

思华哼一声，“亏您们还说得出口，当时若不是您怀了我，祖父母会被逼接受您吗？”

“伯父母，请不要生气，我对思华是真心的。她是华人也罢，菲律宾人也罢，我爱的是她，不是您们的家庭，但我也乐意尊重并接受她的文化和背景。 ”安迪很有风度的述说。

“或许妳爸爸娶我对妳祖父母来说是一个错误，但我们不曾后悔，我很努力的学中文、插花、泡茶、中国画等等。他这次反对因为妳是女孩，妳爸爸是男生不一样，女孩嫁过去会完全被同化，会忘记根的。”

“妈，我会忘记根，您呢？您的根在哪里？爸爸，您要想想，若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当初祖父母就不要离开您们留恋的地方！”

这时台下被感动的观众无不鼓掌，“支持！成全安迪和思华！卡达亚万节、友好节，万岁！万岁！”

长龙和玛丽亚不得已只好让步，这段爱情长跑与他们一样终于有了好的结果。顿时人们继续庆祝，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传统音乐，而后从爵士乐到摇滚乐，交响曲展开，回响的旋律，谱出和谐的音乐，象征节日的涵义，多元文化与历史背景在这座城市，在这问好的节日里，完美地融为一体，到处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街头的花儿处处盛开。

安迪与思华结婚宴上，玛丽亚还写了一首歌献给这对新人。 “卡达亚万节月亮下迷人的心／流浪的榴梿终于找到了归宿／即使还会留恋还有浓浓的情怀／梦想找到飞翔的天空／爱情抓住灵魂的自由／眼角的喜悦是一颗宝石／闪烁着城市的美丽……”。

（四）在那留恋的地方圆梦

话说干哥哥大卫的父亲，是安迪的死党，也是一个混血儿，是一名华裔。大卫母亲则是菲籍西班牙裔，当初大卫的祖父母也反对父母这门亲事。后来生了大卫之后，父亲生意失败，他母亲丢下他们跟别人走了，父亲在极痛苦之下跳楼自尽。后来安迪收他为干儿子，成了安迪的好助手。

卡达亚万节过后，圣诞歌声传遍了这座城市，安迪每年都会安排一家人出国游玩。前几年分别去过日本、韩国、泰国、斯里兰卡、非洲。这次一家人围在一起开家庭会议，思华说妈妈刚离世不久，还是不要出门吧！

伊莲有点失望，却不敢插嘴。还是大卫看懂了她的心思，不然我们去近一点的，算是跟妳爸爸做生意，不是纯粹的旅游，“疫情也刚缓解，香港如何？”他声音说得很小，毕竟不是亲儿子，挂意干爹安迪会否决。

这时安迪把视线移到窗外庭院的榴梿树，“我们回中国吧！”

“回？”思华以为自己听错。

“是的，回。菲律宾和中国都有我们的家。就去祖父母的故乡吧。”

说走就走，一家人兴奋的来到了一衣带水的福建。虽然很陌生，却似乎也感觉到熟悉。熟悉的是竟然散布的麦当老、肯德基，还有SM商场，原来真的是“回家”了。看来海外生长的孩子，就是看在这些熟悉的招牌认作“家”了。

经过一个商场的超市，伊莲兴奋的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走进一个专卖区。

“喔，榴梿，世界许多国家都有的。”安迪反应敏捷。

“不是，您们再看看那牌子。”伊莲说。

刚学了点中文的大卫靠近牌子，用手指头比划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进－－口－－货！菲－－律－－宾－－的榴梿”。

“啊，是的，菲律宾的榴梿进口到中国来了！”思华激动的说。

安迪大声的笑出来，跟你们几位一样，“流浪的榴梿终于回家！”

2023年8月28日

詩的可譯性與不可翻譯性｜溫任平（马来西亚）

2014年到2016年，寫詩300首，三載下來，平均每年100首。這是我生命最後的時光，與其說夕陽無限好，湿不如說「不讓一天無驚喜」。過去的1000天，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自己兀自驚疑。我從1958年在《馬來亞通報》發表第一首詩到2004年的漫長歲月裡，詩的產量兩百餘，數量尚不及2014-2016的三載經營。

很顯然的，一隻創造的精靈在我內裡甦醒，並且，振翅飛翔。2004到2013年，11年無詩，繆思沉睡如死。2014年乃是義無反顧的生命反撲。我把80首可譯（馬來文）的詩交給潛默，並另外選了155首歷史人物事件，中華文化典故相對密聚的作品，另外出一部詩集。

我不搞翻譯，但特關注詩在迻譯成英文或者國文（馬來文），過程中的意義與意境損失。德希達的〈巴別塔〉（Des Tours de Babel）和〈什麼是「確切的」翻譯？〉（What is a “Relevant” Translation？），讓我了解到「可譯性」與「不可譯性」。語言哲學家德里達（Derrida）依循伏爾泰的話，指出「Babel」是「上帝」、「聖父」、「天國之城」的諸多含義，三者在爭奪命名權，Babel 反而成了「混亂」的意指。

現代詩在語言方面的文白交融，一不小心，就會成了文白夾雜，不古不今的怪胎。譯者面對余光中《蓮的聯想》，要同時維系原作的古典與現代意趣，實在不易。《蓮的聯想》出版之後，出現不少新古典主義的模仿者，譯者面對文白夾雜的成品，勉強迻譯，就會出現Babel 現象。

漢語現代诗如果夾雜著台語、客話、粵語、網路語、上海話、崑曲唱詞、粗口俚语（姑且不論詩人的寫作理由），這樣的詩基本上不可譯，只能保持其原生狀態，並且從原生的樣子判斷其藝術成敗。

我寫的一首12行詩的最後一節：

你瞌睡，世界依然运轉

你醒來，有人刚刚打了个呵欠

他要睡了，像接力𡧳，像长跑选手

我们經过了一站又一站

Kau mengantuk, dunia masih berjalan

kau bangun, ada orang baru saja menguap

dia hendak tidur, seperti perlumbaan beranting, seperti pelari maraton

kami melalui perhentian satu demi satu

由潛默（陳富興）譯成國文，毫無滯礙，連語言的節奏與末行的詠嘆意味都把握得很好、近乎準確那種好。

我沒把另一首古典与现代事物（不是語言）疊合處理的近作交給潛默：

電腦駭客 溫任平

用3D打印出來的屋子

懸在半空，天使與烏鴉

秘密結社，用一根吊索

把老杜的文本，從草堂

傳遞至小杜的樊川

時維開成四年，杜十三

離宣州，赴長安

任史舘修撰，左補闕

補的正是電腦被駭的闕

〈電腦駭客〉時空交錯，虛實相應，有點難度，但並非不能克服。詩中的人名、地名、年代名号（開成四年）、官職名稱特多，翻譯成英文/國文，必須加上一大堆註解。這也難不倒飽學的潛默。「......左補闕/補的正是電腦被駭的闕」詩句的文字機智，那純屬漢語的機緣偶遇，所謂的chance element，那是國文翻譯不出來的。

當然，其他語文亦各自擁有本身的機會因素。同音異質字（homonyms) 時常提供這種語言奇襲的勝利。

2024-3-14